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鄭麟
《寂靜連綿的山脈》彭劍斌 著 上海文藝出版社
在彭劍斌新小說集《寂靜連綿的山脈》中《水晶》這篇小說里,“我”的好兄弟立中講述了一個有關(guān)開采水晶礦的故事,這個故事給他的家庭帶來的不是財富而是災(zāi)禍,他們什么錢也沒掙到,“還把人家的命給搭進去了”,他們家因此失卻了平靜,家人也因此蒙受了冤恥。
立中的姐姐當(dāng)年正是由于無法承受一家人謀財害命的無端指責(zé)而選擇了出逃,帶她逃走的是同鄉(xiāng)的另一個年輕人,立中日后的姐夫。而在鄉(xiāng)人口耳相傳的“傳奇”中,失蹤的姐姐早已香消命殞,而姐夫就此亡命天涯——他們逃離一段莫須有的冤債,又背負(fù)起另一段莫須有的血恥。
在“我”的回憶里,好兄弟立中也玩過一陣失蹤(仿佛這是他們家庭的某種稟賦)。立中因為中考失利,不好意思留在當(dāng)?shù)貜?fù)讀,于是轉(zhuǎn)到隔壁鄉(xiāng)且主動留了一級,就此從“我”的生活里銷聲匿跡。兩年后某次靈光乍現(xiàn)的念頭,讓“我”在中考日一家一家旅館、一家一家招待所地尋獲了他。一頓拳拳到肉的痛毆中,我們兄弟重逢——疼痛中抵消的是立中的恥辱,恥于他考試的失利;與之相對的是多年后的“我”的恥辱,恥于“我”事業(yè)的失敗,“我”的傳銷生涯無疾而終,為此還拖累了立中和他的弟弟。這一次沒有報以老拳的消解,卻平添了成年人的尷尬。
在彭劍斌的小說里,成年人的傷痛往往化作秘而不宣、恥于暴露的隱憂,不足為外人道,卻在精神上折磨著自我(《墨漬》);以至于為了一筆微不足道的救濟款、一句朋友圈里別有用心的言說、一些在別人眼中不值一提的為人處世的情理與尊嚴(yán),搞得整個縣城雞犬不寧,甚至不惜為此付出生命——但畢竟是說出來了,盡管早已憋悶許久,從結(jié)果看甚至有點“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”的決絕。故此,在其嘮嘮叨叨的語言宣泄里,讀來有種悲劇式的暢快(《人子》)。
而年輕人的愛情紛紛墜落?!短焯谩分v了兩個愛情傷兵的抱團取暖,凡有傷處必有恥辱:小渠有她被拋棄的過去,“我”也有“我”錯付的憤怒。然而,偌大的一座“天堂”之城,好像騰不出一塊容身之所,供兩人去退縮與撫慰,“誰此時沒有房子,就不必建筑/誰此時孤獨,就永遠(yuǎn)孤獨。”小說中有一幕很自憐自哀的想象,說已經(jīng)發(fā)生的不可挽留,現(xiàn)在和未來也不容改寫,整個世界鐵板一塊,放眼望去,布滿“我”愛的女人,而她們都躺在別人懷里……故事中兩人的逼仄偷摸中固然也有甜蜜的激情,但讓人心疼的是激情來去倏忽,是自怨的憤怒,是自顧的沖動,是自賤自輕分手的理由。很難說這樣的結(jié)局不是早有注定,因為《天堂》結(jié)尾分手之際噴涌而出的愛意,與《寂靜連綿的山脈》中那最后一次的歡愛幾乎如出一轍,年輕人不是《被愛摧垮》,更像是被恥辱摧垮——冬季中懸掛于窗外的躲避和鄰人的指指點點、戀人父親語重心長的利害分析,聽得“我全身的肌肉和骨骼開始止不住地顫抖”——他們徒勞無力的反擊更像是某種自我欺騙式的一廂情愿:在分手時才是動情的,在失去時才是真誠的,在不被愛時才能勇敢說愛的。
這與我們父母輩的生活方式是截然不同的。在《貧賤夫妻》中,將離異母親勸回的不是“我”的苦口婆心,是“我”偷錢的行為;使“我”對父親心生愧疚的也不是幡然醒悟的孝心,而是年邁老者依然在外打工的卑微。古人說“貧賤夫妻百事哀”,這里的哀是思念之哀,而《貧賤夫妻》故事里的則是人生境遇的悲哀,共同點是貧賤都加重了“哀”的程度,盡管兩者的況味完全不同。在這里,貧賤之恥中混雜了某種平凡高尚的奉獻的愛意。
沒人不想多掙點錢(“財富使他們擁有了優(yōu)雅的姿態(tài)”),但掙不到錢為什么就是恥辱,為什么就要使人感到“同情”而“憤怒”?重讀《水晶》,我會覺得小說里主人公人生中遇到的唯二的兩次“奇跡”,它們之所以是奇跡,不在于發(fā)生的概率微乎其微,而在于它們顯示了那些使我們羞恥的東西不曾將我們擊倒:從小到大立中認(rèn)定已死的姐姐依然活得好好的,和那個被渲染得一無是處、甚至兇暴殘忍的男人和睦地生活在一起;而考試(或者事業(yè))的失敗也不曾磨滅兩個好友間不渝的友誼,哪怕彼此身上毫無值得對方自豪的地方……
在我父母輩們的人生中,總是或多或少存在一些被他們鄭重說道的“傳奇”,無論是他們親身經(jīng)歷還是道聽途說,這些故事有些頗具奇跡色彩,有些則可能并不比你在雜志或小說中讀到的更精彩,而且你忍不住就要懷疑它們的真實性,就像你輕蔑地對待那些在你看來千篇一律的鉛印文字,但他們的篤信不會在你的質(zhì)疑面前減損分毫——而被這樣的奇跡與驚詫包裹其中的,是我更加習(xí)以為常的匱乏卑微、不值一提的生活。我說不上來這是為什么,或許只是一種情感上的“發(fā)騷”,或許只是面對某種更為堅韌的東西的慨嘆。生如螻蟻,命比水晶。(作者為書評人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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