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晚報·五色土 | 作者 五柳七
“甲申,帝至東印度,駐鐵門關(guān),有一角獸,形如鹿而馬尾,其色綠,作人言,謂侍衛(wèi)者曰:汝主宜早還。帝以問楚材,對曰:此瑞獸也,其名角端,能言四方語,好生惡殺,此天降符以告陛下。陛下天之元子,天下之人,皆陛下之子,愿承天心,以全民命。帝即日班師?!?/p>
上述見于《元史·耶律楚材傳》。公元1219年,因為派往中亞強國花剌子模的商隊覆滅,成吉思汗率軍親征花剌子模。此次西征歷時五年,《元史》將成吉思汗班師原因,歸于瑞獸角端的出現(xiàn)。
【資料圖】
今年元宵節(jié)時,故宮博物院出品的首部兒童音樂劇《甪(lù)端》登上國家大劇院。故宮文物藏品中,多有甪端造型的香薰,如太和殿寶座前兩側(cè),即陳設(shè)有甪端香薰。
故宮瑞獸甪端其實就是讓成吉思汗退兵的角端。
史籍多寫作角端?!墩f文解字》中沒有收錄甪字,《康熙字典》認為甪字是角字之偽,一角正立,不斜,因此名叫角端,甪字可能是角字省筆而產(chǎn)生的。
依《康熙字典》,偽作甪端出自《字林》《正韻》。用甪字替代角字,大概在明清之時。
甪字又見于人名、地名。漢代有“商山四皓”中的周術(shù),號甪里先生,今天蘇州的甪直古鎮(zhèn)、嘉興的甪里街,地名都和甪里先生有淵源。角字古音讀如祿,甪里先生也可作角里先生。
角端為什么會“好生惡殺”,又為什么“言四方語”,耶律楚材并未說明。從史料中抽絲剝繭,關(guān)鍵正來自這一“角”上,甪端詞義不明,不如寫作角端。
《清宮獸譜》載如下:“角端,似豬,或云似牛,角在鼻上。出胡林國。《宋(書)符瑞志》曰:角端日行萬八千里,又曉四夷之語。圣主在位,明達方外,幽遠則奉書而至。耶律楚材謂為旄(毛)星之精,靈異如鬼神?!?/p>
何時何地 角端出現(xiàn)
成吉思汗遇角端而罷兵一事,歷代史家眾說紛紜,在時間地點上都各有分歧。
《元史》所載應(yīng)源自《耶律公神道碑》。
元人盛如梓撰《庶齋老學業(yè)談》,引耶律柳溪詩句“角端呈瑞移御營,扼亢問罪西域平”,并收其自注:
角端日行萬八千里,能言曉四夷語。昔我圣祖皇帝出師問罪西域,辛巳歲,駐蹕鐵門關(guān)。先祖中書令奏曰:五月二十日晚,近侍人登山見異獸,二目如炬,鱗身五色,頂有一角,能人言,此角端也,當于見所備禮祭之,仍依所言卜之,則吉,此天降神物,預(yù)言吉征也。
辛巳年是1221年,甲申年在1924年。耶律柳溪是耶律楚材之孫,近代學者王國維認為《元史》在時間上記載有誤,耶律柳溪的說法更為可信,角端出現(xiàn)的時間應(yīng)在辛巳年。
角端出現(xiàn)的地點同樣有爭議。鐵門關(guān)一說,多被認同。鐵門關(guān)是何處?《大唐西域記》中有記載,大致在今天烏茲別克斯坦撒馬爾罕西南500里。
再如《蒙古源流》說是在大雪山,即今阿富汗興都庫什山,耶律柳溪說“侍人登山”所見,此說也很合理。
還有不少說法,如宋代周密《癸辛雜識》說是流沙河,元代陶宗儀《南村輟耕錄》說是西印度。
復盤蒙古軍西征,一路暴虐,對反抗城市施以殘酷報復,遭遇花剌子模末代蘇丹札蘭丁頑抗。正是在1221年這一年,成吉思汗親自率軍,一路追擊札蘭丁至印度河。
角端可能出沒的地方,構(gòu)成了一條成吉思汗的西征路線:出鐵門關(guān),經(jīng)大雪山,至印度河北岸一舉擊潰了札蘭丁軍。
角端圖
耶律楚材有“先見”
札蘭丁當時被哲別和速不臺所部包圍。大戰(zhàn)之后,札蘭丁躍馬渡河,逃入印度,殘軍僅剩4000余人。
成吉思汗命八剌等率軍2萬入印度繼續(xù)追擊,直至次年夏,蒙古軍不耐酷暑,方才退兵。成吉思汗本人,這段時間一直在大雪山以南、印度河沿岸活動,清剿札蘭丁余黨。次年聽聞西夏有變,才決意東歸。1225年春回到蒙古。
近人蔡東藩《歷朝通俗演義》中,把見角端一事放在了印度河邊,札蘭丁跨馬渡河,被成吉思汗盛贊“好一個健兒”,成吉思汗沿印度河岸北行,酷熱難耐,河濱來一大獸,“身高數(shù)丈,形似鹿,尾似馬,鼻上有一角,渾身綠色。”
明代小說《英烈傳》中,李文忠大軍兵過紅羅山,追殺元太子于烏龍江邊,結(jié)果江上顯出一條銅橋,讓元兵得以渡江,紅羅山上見一神獸,“身高六尺,色蒼烏云,頭上一角,碧色的一雙眼睛,如笙如簧地叫響”。軍師劉基稱,有金甲神曾托夢贈詩,詩中有言:“卯金刀頭角蛟精,未頭一角爾崢嶸。須念機關(guān)無盡泄,角端見外一身清?!弊源耸毡T戰(zhàn)。
《英烈傳》的情節(jié)可謂成吉思汗西征的翻版。
在蒙古,耶律楚材一直扮演類似先知、巫師的角色?!对贰份d:“帝每征討,必命楚材卜,帝亦自灼羊胛,以相符應(yīng)?!?222年8月,長星見西方,長星即彗星,耶律楚材預(yù)告“女直將易主矣”,一年多后,金宣宗果然駕崩。
元代陸友仁《研北雜志》稱“耶律楚材善博物,嘗扈從西征。其記西域事甚多,如云:八普城西瓜大者重50斤,可以容狐……及角端等事,皆古今傳記所不載也?!币沙奈幢厣撇?,但肯定熟識掌故。
耶律楚材
角端有兩大神奇能力
“角端”是什么動物?學界提出不少猜測,如羚羊、野牛、疣豬、長頸鹿等,同樣有說,角端和麒麟是一回事。
角端之名,始見于西漢司馬相如《子虛賦》,并舉多種異獸:麒麟、角端、騊駼(táo tú,良馬)、橐駝(tuótuó,駱駝)、蛩蛩(qióng,狀如馬的異獸)、驒騱(tuóxí,野馬名)、駃騠(juétí)、驢驘(lǘluó,驢騾)。這些異獸均與馬相關(guān),包括麒麟,漢時常作“騏驎”。
東漢張揖說角端像牛:“角端似牛,其角可以為弓?!睎|晉郭璞說角端像豬:“似豬,角在鼻上,堪作弓?!薄稜栄乓怼氛J為“端”字當寫作“貒”(tuàn)”,貒是野豬。
元代還出現(xiàn)角端似大蛇的說法,如《農(nóng)田余話》載,元惠宗至正十年,逢江浙會試,貢院里突然一陣喧嘩,“以為見大蛇?;蜓砸姽肢F,莫測所在?;蜓耘f在武庫自中大蛇?!币虼四悄昕荚嚲鸵越嵌藶轭}。
唐宋時,角端開始被祥瑞化,成為瑞獸。唐代《開元占經(jīng)》引南北朝時孫柔之《瑞應(yīng)圖》:“角端日行萬八千里,能言,曉四夷之語,明君圣主在位,明達方外幽隱之事,則角端奉書而來?!?/p>
由此,角端被賦予兩大特長:一是善跑,日行十萬八千里,也就是孫悟空一個筋斗的距離;二是能說,多語種天才,因此通曉八方,遇到圣明君主,就會獻書。
元代之后,角端被不停拔高。如元人王惲《秋澗集》中說角端“極壯大”,元人白珽詩注中說角端“其高如浮圖”。
到了明代,在王世貞《宛委余編》中,角端已經(jīng)高達數(shù)十丈:“元太祖西征至印度,遇大獸,其髙數(shù)十丈,角如犀牛?!?/p>
蘇州甪直鎮(zhèn)大門守護神:獨角神獸甪端
古人喜歡獨角獸
古人想象出了各種獨角獸,角端之外,還有辟邪、天祿、麒麟、獬豸、白澤、諦聽、狻猊、飛廉、窮奇……
見于《山海經(jīng)》中的獨角獸,如:
猙?!捌淙绯啾逦惨唤?,其音如擊石”;
駮?!捌錉钊珩R而白身黑尾,一角,虎牙爪,音如鼓音”;
兕?!霸谒丛釚|,湘水南。其狀如牛,蒼黑,一角”。
麒麟、獬豸,常和角端相混。三者中角端出現(xiàn)最晚。
先說麒麟。麒麟是雌雄合稱,雄為麒,雌為麟?!墩f文》釋:“麒,仁獸也,麋身、牛尾、一角。麟,牝麒也。”
公元前481年(魯哀公十四年)春,“狩大野,叔孫氏車子鉏商獲獸”??鬃右姷胶笳f:“麟也?!?/p>
這一年孔子著《春秋》完稿,麒麟降世而被殺,令孔子哀嘆“吾道窮矣”,自此絕筆,所以有“《魯史》麟絕”之說。
孔子是麒麟兒,一說其母顏氏祈禱于尼山,遇麒麟而生孔子,另一說見于王嘉《拾遺記》,稱孔子為水精之子:“夫子未生時,有麟吐玉書于闕里人家,文云:水精之子,繼衰周而素王?!?/p>
再說獬豸。獬豸源自古代神獸輔助人們決獄的傳說,亦稱“廌”。古代“法”字本寫作“灋”,偏旁為“氵”,取意為平之如水,右邊的“廌”即指獬豸。
頭戴獬豸冠是楚國傳統(tǒng)?!稌x書》引《異物志》說:“北荒之中,有獸名獬豸,一角,性別曲直。見人斗,觸不直者。聞人爭,咋不正者。楚王嘗獲此獸,因象其形以制衣冠?!?/p>
由隋唐至宋,獬豸冠仍是執(zhí)法者標配,宋代御史大夫朝服繡以獬豸,冠獬豸角?!捌淞荷峡棠緸殁初艚?,碧粉涂之?!?/p>
明清時期獬豸和麒麟的形象常被混淆,因為兩者都具有龍形外表。
獬豸
獨角為什么吉利
史籍中,對明君名臣的神異描寫,和神獸有相通之處?!对贰贩Q耶律楚材“博極群書,旁通天文、地理、律歷、術(shù)數(shù)及釋老、醫(yī)卜之說”,而且善斷“疑獄”,簡直是獬豸加角端的化身。
獨角獸為何會成為瑞獸?人為搞怪而已。
自漢代起,讖緯之說開始盛行,偽托天命圣賢,神化儒學,為皇權(quán)正統(tǒng)性尋找“天命”,其實就是要把統(tǒng)治者神秘化,就是在故弄玄虛。
東漢王充在《論衡·異虛》中指出,獨角獸,未必是一只角,也可能是“共抵一角”,就是兩角兩尖相并,又稱“并角”。漢武帝捕獲的麒麟,就是并角:“漢孝武皇帝之時,獲白麟,戴兩角而共抵,使謁者終軍議之。軍曰:夫野獸而共一角,象天下合同為一也?!?/p>
《南村輟耕錄》對角端的象征之意做了全面總結(jié):“夫一角者,所以明海宇之一,而萬八千里之涉者,所以示無遠弗屆。此又天將開天下于大一統(tǒng)之象也?!苯嵌说囊唤?,象征海內(nèi)一家、雖遠必達。因此,獨角獸的出現(xiàn),就是天下一統(tǒng)的征兆。
《元史》中耶律楚材只告訴成吉思汗角端是“好生惡殺”,《神道碑》中耶律楚材說角端是“惡殺之象”,《宋書》則借耶律楚材之口,給角端加了點料,說角端是“旄星之精,靈異如鬼神”。
史家對于角端的考證,少見關(guān)注“旄星之精”和角端之間的聯(lián)系。
“旄星”是什么星?旄星又名旄頭星,又名昴(mǎo)宿,是古代二十八星宿之一。
《西游記》中昴日星官是只大公雞,幫孫悟空收服了蝎子精。昴在日語里叫“斯巴魯”,愛車一族應(yīng)該很熟悉,斯巴魯還有聯(lián)結(jié)、統(tǒng)一之意。
清代掐絲琺瑯角端
角端可能是牦牛
星精指星的靈氣,星精降世,敬之則吉、謗之則兇,這是迷信。
星精幻化,不只附會成神獸、圣賢,連花椒都當過玉衡星精。
史上有李白是太白星精,蕭何是昴星精等傳說,《水滸傳》中“毛頭星”孔明也可算昴星精,毛頭星就是旄頭星。
《詩經(jīng)》說“孑孑干旄,在浚之郊”,旄的意思是旗幟,以牦牛尾為飾的戰(zhàn)旗。據(jù)《說文》,旄指牦牛尾,牦牛也作旄牛。
《史記》說“昴曰旄頭,胡星也”。旄頭代指北方游牧民族,也就是胡人。為什么旄頭星精會和天下太平聯(lián)系在一起?唐代張守節(jié)《史記正義》中說,旄頭星搖動,預(yù)示胡兵大起。那么旄頭星落,意味著胡人退兵,自然天下太平了。旄字還有個引申義,就是混亂。
李白詩中常以“旄頭”用典,如“安得羿善射,一箭落旄頭”“君王按劍望邊邑,旄頭已落胡天空”“所冀旄頭滅,功成追魯連”。
南宋詩詞中的旄頭自然指元。吳潛有詞“見說旄頭星落,半夜天驕隕墜,玉壘陣云收”,旄頭星落、天驕隕墜指的是蒙哥攻宋,在釣魚城下身亡之事。
《說文》說角端“角善為弓”,古人詩詞多詠角端弓,李陵曾經(jīng)贈送給蘇武十張角端弓。角端應(yīng)該是真實存在的,神獸之角不可能如此常見。
《說文》又說角端“出胡休國”(又作胡林國、胡休多國),胡休國指鮮卑。北魏時鮮卑入主中原,仍被稱作“旄頭之民”。據(jù)《后漢書》載,鮮卑“蓋異于中國者,野馬、原羊、角端牛,以角為弓,俗謂之角端弓者?!?/p>
由此推斷,角端?;蚴顷笈#嵌斯前殃笈=怯糜谥谱鞴?。
耶律楚材的說法雖有典有據(jù),但因果說反了。角端征兆太平,因為預(yù)示胡人休兵罷戰(zhàn),用在成吉思汗身上,有點諷刺。不知是無心,還是有意?(責任編輯:沈灃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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