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晚報·五色土 | 作者 五柳七
【資料圖】
“看到近日登載的結婚廣告,署名是何益善姜桂清夫婦。這一對新婚夫婦,既不用種種舊式的結婚方法,也沒采用如今流行的文明方法,只登一段廣告,便正式結合了,這真是簡單方便,別開生面。……我國的婚姻傳統(tǒng),所謂‘日月以告君,齋戒以告鬼神,為酒食以召鄉(xiāng)黨僚友’,不過是為了大家都能看到聽到。說到要讓大家都看到聽到,哪有超過現(xiàn)在登廣告的效應的呢?”這是1926年8月3日,廣州《民國日報》刊登的文章《怎樣結婚最經(jīng)濟?登廣告》,一紙廣告,見證了“五四”以來,“婚姻自由”的進步思潮的興起。
登報結婚成為民國時婚俗變革的方式之一?!缎聥D女》雜志主編陸秋心曾言及:“大概男女雙方同意后就共同具名在報上登一條結婚啟事,邀請親友在一定場合聚餐,雙方共為主人,這結婚的手續(xù)就算完畢?!?/p>
1933年5月,一位名叫李秉嘉的男性在《申報》上刊登征婚廣告,頗具代表性。他在擇偶要求上明確表示,要“打破貞潔貞操觀念,鏟除封建殘余”。此后兩月,李秉嘉又在《申報》上發(fā)布了兩則啟事。一則在對公眾熱烈反響表達感激之情之外,又抗議“有敘名趙女士,不知何許人,硬來加入胡鬧,為聞者所恥笑”。第二則廣告則申明自己已經(jīng)找到理想伴侶,并保證“應征信,將予以銷毀,并嚴格保守秘密,請諸女性朋友放心”。此后夫妻雙方聯(lián)合發(fā)布結婚廣告,表示“志同道合、感情和協(xié),由誠執(zhí)之友誼愿為凈潔之終身伴侶”。
今夏登報結婚這一方式再次成為年輕人關注的熱點。一家服務公司表示,僅七月第一周,就接到了近百份登報結婚申請,需求者多是90后,生活在一二線城市。登報結婚的風潮迅速登上熱搜,被網(wǎng)友贊為“復古的浪漫”。
登報結婚于晚清時發(fā)軔、“五四”時形成風潮?;乜窗倌昵暗慕Y婚廣告,當時青年,并非只是為了營造浪漫,而是希望借此形成公眾表達,張揚自身對“愛情自由”“男女平等”的進步主張,以及革新傳統(tǒng)婚俗禮儀的迫切愿望。
1930年報紙上的訂婚啟事
《申報》《大公報》開風氣之先
近代報刊中,刊登婚事廣告最多、最豐富的,當屬《申報》和《大公報》。
晚清之時,廣告與告白互通,告白的使用頻率遠高于廣告一詞。據(jù)學者高學琴考證,國內(nèi)報刊首次使用“廣告”一詞,始見于1878年11月23日的《申報》。
當時的婚事廣告包括了“征婚”“訂婚”“結婚”“離婚”還有“同居”等內(nèi)容?;槭聫V告被列入“分類廣告”?,F(xiàn)代新聞學者徐寶璜在所著《新聞學》中說:“此種廣告,實乃小形之新聞。每一部類,均有一部分人,急欲取而讀之?!薄渡陥蟆吩?923年較早開設了分類廣告,甚至編纂《廣告與人生》一書,撰寫《分類廣告與結婚》。
從1902年創(chuàng)刊起,《大公報》有關婚姻的啟事就開始出現(xiàn),此后不斷增多。近代最早的征婚廣告即是1902年6月26日在《大公報》上刊登的南清志士求偶廣告:“今有南清志士某君,北來游學。此君尚未娶婦,意欲訪求天下有志女子,聘定為室。其主義如下:一要天足。二要通曉中西學術門徑。三聘娶儀式悉照文明通例,盡除中國舊有之陋俗?!逼鋾r正值清政府在朝野重壓之下宣布實行“新政”,廢除滿漢通婚禁令,發(fā)布勸止纏足的諭旨。
周作人曾感慨:“像離婚這樣重大(雖亦平常)的事件,要使親友周知,卻只花一角錢,登一天分類廣告就了事,這實在是中國婚姻史上的大變化,民國史上的新現(xiàn)象?!?/p>
1927年9月,蔣介石在與宋美齡結婚前,也是在上海《申報》上刊登了《蔣中正啟事》,向公眾說明他與原配毛氏及侍妾、前任妻子的關系。
《大公報》
新觀念從通商口岸開始傳播
上海是近代最早開放的通商口岸之一。開埠以來,西方傳教士以及西方移民的大量涌入,帶來了西式婚俗理念。
據(jù)統(tǒng)計,開埠后,上海租界的西人人數(shù)逐年增加:1843年開埠之初,上海登記在案的外國人僅為26人,至1850年已經(jīng)超過200人。1850年10月1日,也就是《字林西報》創(chuàng)辦的同年,英國人威廉和伊麗莎的婚禮啟事,最早見于報端。
上海商業(yè)與文化娛樂業(yè)的迅猛發(fā)展,茶館、戲院、夜總會等娛樂場所日漸增多,婦女開始走出家門,或出入于公共娛樂場所,或加入職場,使上海風氣大開,對“男女之防”的中國傳統(tǒng)專制壁壘造成沖擊。
據(jù)《近代中國社會生活與觀念變遷》一書,倡導所謂的“文明婚禮”,初期主要“以留學生和新式學堂學生為主體”,多發(fā)生在“沿海通商口岸及大都市,如上海、廣州、天津等地,在內(nèi)地的江西、北京也有少數(shù)人采納,但多以留學生歸來或接受新式教育者”。
至“五四”時期,新興知識分子在報紙上刊登征婚廣告,公開宣揚“男女平等”“戀愛自由”等平權思想,報紙成為對傳統(tǒng)婚俗進行變革的重要陣地。
社會名流同樣身體力行,如蔡元培兩度續(xù)弦,均刊登了征婚廣告。馮玉祥也是通過友人刊登征婚廣告,與李德全相識而結為伉儷。
1930年12月,國民政府公布了《中華民國民法親屬編》,將男女平等的理念融入了立法規(guī)定,涉及離婚自主、設立夫妻財產(chǎn)制度等內(nèi)容,取消了父母包辦、婚姻論財?shù)囊?guī)定,承認一夫一妻制,納妾不被認可。
傳統(tǒng)婚俗仍然存在,當時婚姻觀念,仍舊是新舊雜糅,革新并不徹底。
民國報紙上的一份文藝派賀詞
“文明結婚”有什么變化
在“如何變”的問題上,“五四”以后,被社會普遍關注的文明結婚,主張效仿西方,融合西式婚姻禮節(jié)。具體變化是:
在地點上,多選用公園、新式飯店等公共場所;
在時間上,一改約定俗成的傍晚時分,白天舉行婚禮者日漸增多;
在禮節(jié)上,廢除跪拜改行鞠躬,采納交換婚戒之儀式,新人與證婚人、主婚人一同簽訂婚書;
在禮服上,簡化了新娘繁復的鳳冠霞帔,將紅蓋頭改為頭紗。
1921年,《禮拜六》周刊“寫真箱”欄目曾連載署名程瞻廬作品,小說中的女主角石三小姐返回蘇州與衛(wèi)家完婚。女學生石三小姐傾心于新式結婚禮,并渴望拍攝新式婚禮照片送到報社刊登,最后獲得了廢除跪拜禮的勝利,但是她的婚禮儀式亦被迫按照傳統(tǒng)儀式舉行。
大多數(shù)婚啟在婚禮以前刊登,也有少數(shù)在事后刊登。形式上有簡有繁,被稱為“國民黨第一支筆”的陳布雷為其弟發(fā)布的結婚啟事,刊載于1946年4月27日的《申報》,用雙喜字組成邊框。人名用黑體大字,所占版面比普通婚啟多出兩倍以上。與結婚、訂婚相聯(lián)系,還有婚前的祝啟和婚后的謝啟。
各類婚啟一般都有“茲承某某、某某兩先生介紹,并征得雙方家長同意”一語,不少婚啟把“我倆意見相合”“我倆意見相投”“我倆意見想恰”作為主要依據(jù)?;閱⑼瑯臃从沉苏涡蝿菁叭藗儗r局的關照,如抗戰(zhàn)期間,婚啟就多見“非常時期”“國難之際”“全面抗戰(zhàn)期間”等語。
1921年,趙元任與楊步偉在中山公園格言亭下合影,算作“結婚通知書”。
主要為了反對傳統(tǒng)儀式
1930年,一項對北平100多位學生的社會調查顯示,91.31%的人表示不要結婚儀式,有些則表示希望儀式要簡單,或者只要刊發(fā)一個啟事、通告即可。1924年《婦女雜志》也曾發(fā)起過討論:結婚是否必需相當?shù)膬x式?結果在八篇征文中只有一人認為有必要。
包天笑在《釧影樓回憶錄》中回憶友人楊景森,即受婚儀所害:“蔭孫的弟弟,他是美國留學生,回國后,即在上海謀事。他對了一頭親事(舊式婚姻),其未婚夫人是富家女郎(上海施家,是著名的外交家),為了結婚場面豪華起見,拼命勤勞的寫作,雖以病軀,力疾工作。結婚以后,未及數(shù)年,病即大發(fā),養(yǎng)疴于莫干山,即病歿于山上?!?/p>
從民國時婚姻廣告上可以看到,出于打破傳統(tǒng)婚儀的理念,出現(xiàn)了旅行結婚、集團結婚等新方式,如《大公報》上1943年的一則結婚啟事:“茲奉雙方家長之命,于民國三十二年一月二十日在渝結婚。國難期間,僅赴北碚旅行以代婚儀,特此敬告諸親友?!?/p>
對傳統(tǒng)婚儀的反抗,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現(xiàn)象就是同居觀念的盛行。民國時期的“同居”概念與今日有別,當時登報聲明同居關系,多以婚姻自由為主張,希望借此打破固有樊籬,廢除鋪張禮儀。當時的男女雙方并非不介意社會輿論的質疑,而希望以此獲得公眾認可。如1930年1月1日《中央日報》的一則同居啟事,其實在事實上已經(jīng)明確為夫妻關系:
“我倆本革命互助之精神,由真誠純潔的愛情而結合,廢除一切無意識之婚儀,訂于十九年一月一日實行同居之愛,誓共守白頭之約,特此登報聲明?!?/p>
1944年,蕭珊與巴金結婚時,他們并沒有舉辦婚宴,而是前往貴陽旅行結婚。
“八姑奶奶”上了廣告
婚事廣告因為字數(shù)的限制,將重要的個人或社會信息濃縮成幾句話,容易被人接受和傳播,但也會導致烏龍事件,被波及者只好再登報澄清。如1934年7月4日,歐陽慧在《中央日報》上刊登廣告:“本人服務警察醫(yī)務所,兩年來深居鮮出,閱二日中央日報載歐陽慧訂婚啟事一則,即首都人口繁多或有同一姓名者,但恐遠方親友以訛傳訛,特此聲明?!?/p>
民國時期最為轟動的一次婚啟事件,讓民國“鐵娘子”唐群英走了麥城。
1913年2月16日,《長沙日報》刊登了一則唐群英與鄭師道結婚的廣告:
“道、英在京因道義感情成婚姻之愛,已憑族友一再訂盟于便宜坊。當二月四號結婚于天津日本白屋旅館。為國步艱難,故儉禮從事。今偕湘省,擬重登花燭,以樂慈幃。因誤會少生家人之變動,致啟無人道、不根法律插畫之誹議。殊不知兒女英雄,凡事皆出人一等,同志亮諸。鄭師道、唐群英同啟。”
唐群英,湖南衡陽人,其父唐少垣青年時曾參加曾國藩的湘軍,被封為振威將軍。三女兒唐群英是父親最疼愛的女兒,居第八,人稱“八姑奶奶”。唐19歲喪父,結婚不久,女兒夭折,丈夫也早逝。唐群英決計“不再嫁人,但要重新做人”。
1904年,唐群英追隨好友秋瑾,赴日本求學。在東京求學期間,唐群英經(jīng)黃興介紹認識了孫中山,成為同盟會第一個女會員。武昌起義時,“雙槍女將”唐群英更是主動請纓,建立“女子北伐隊”。唐群英性格剛烈,甚至敢于在同盟會會議上公然打宋教仁耳光。
唐群英
“被結婚”成了鬧劇
此則啟事實際上是男方鄭師道單方面行為,唐群英純屬“被結婚”。
唐群英聞訊大怒,率眾打上報館。報館答應在第二天報紙上刊登致歉聲明。但在好事者的挑唆下,唐又二度殺回報館,砸了報社招牌。報館于是一紙訴狀告上法庭。唐對此揚言三槍解決此事:一槍給鄭師道,一槍給《長沙日報》主編,還有一槍給自己。
李定夷《民國趣史》對此事記載周詳。依其說,此事內(nèi)情復雜,“鄭師道者,素患神經(jīng)病,前在參議院,以錫箔裹雞卵為炸彈,恐嚇參議員,即其人也。在京時,與唐群英有結婚之說,唐繼以其瘋狂,不愿與為偶?!?/p>
此事迅速發(fā)酵,尤其是“鴛鴦蝴蝶派”一眾作家,更是對此添油加醋、百般演繹。如平江不肖生小說《留東外史》,把唐群英說成“母大蟲”一只。
無獨有偶,與唐群英齊名的女權意見領袖王昌國也成了“被結婚”的受害者,當時京滬各報刊載其與同盟會元老譚人鳳婚事,王只好遍登廣告,撇清與譚人鳳關系,聲明“余誓抱柏舟主義,決不再醮”。“柏舟”一詞出自《詩經(jīng)》,“婦人不得于其夫,故以柏舟自比。”(《詩集傳》注),王作此比喻并不恰當,唐群英同樣聲張自己持“柏舟主義”立場。
唐群英一案件“雷聲大,雨點小”?!堕L沙日報》連續(xù)兩天刊登了結此案的“本報特別啟事”,唐對報館付出二千元洋銀賠償,譚延闿以都督名義為唐的名譽“辟污”。二次革命后,唐回鄉(xiāng)從事“女學”,逐漸脫離公眾視線。
在報紙刊登結婚廣告,是對愛情做了鄭重見證,也是對社會公眾的公開宣告。追求浪漫之外,更要有負責任的態(tài)度和觀念,不可草率兒戲。(責任編輯:沈灃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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