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晚報·五色土 | 作者 郭林麗
“甕頭竹葉經(jīng)春熟,階底薔薇入夏開”,初夏時節(jié),薔薇盛開。正如劉禹錫詩云:“似錦如霞色,連春接夏開”。
(資料圖片)
薔薇扇面 明 陸冶 繪
《清平樂》
(宋)黃庭堅
春歸何處?寂寞無行路。若有人知春去處,喚取歸來同住。
春無蹤跡誰知?除非問取黃鸝。百囀無人能解,因風飛過薔薇。
這是一首惜春詞,詞人感嘆春天的逝去,無限惋惜。“春歸何處?寂寞無行路?!痹~的開篇感嘆春歸一去杳無蹤跡,頗有落寞之感。劉禹錫《憶江南》中也寫春天歸去,但春天亦是有情人,和洛城人依依惜別:“春去也,多謝洛城人。弱柳從風疑舉袂,叢蘭浥露似沾巾。獨坐亦含顰?!倍S庭堅詞中的春天是悄然離去的,沒有留下任何音信,故作者方有“若有人知春去處,喚取歸來同住”之嘆?!皢救 薄巴 敝Z,更顯作者惜春、愛春之情,無限親切與期盼,溢于筆端。胡仔《苕溪漁隱叢話》中認為王觀的“若到江南趕上春,千萬和春住”筆意即來自于此。
下闋作者發(fā)奇情巧思,“春無蹤跡誰知?除非問取黃鸝”,春天的蹤跡或許隱藏在黃鸝婉轉(zhuǎn)的歌聲里,看似給作者帶來了希望。然而黃鸝“百囀無人能解”,希望又再次破滅了,頗有李煜詞“雁來音信無憑,路遙歸夢難成”之感。結(jié)句“百囀無人能解,因風飛過薔薇”,輕快之中卻是無限哀愁,薔薇花開,意為夏天已經(jīng)到來。時光一去不復返,春天便徹底消失在這光陰流轉(zhuǎn)中了。
全詞清新淡雅,思路回環(huán),有峰回路轉(zhuǎn)之妙。薛礪若《宋詞通論》中評曰:“山谷詞尤以《清平樂》為最新,通體無一句不俏麗,而結(jié)句‘百囀無人能解,因風飛過薔薇’,不獨妙語如環(huán),而意境尤覺清逸,不著色相。為山谷詞中最上上之作?!?/p>
全詞以“春歸何處”開篇,以薔薇花開的初夏時節(jié)作結(jié),夏天正是對春天的回答,這是時間永恒的答案。春有春的好,春天過去,有過去的好。
白薔薇圖頁 南宋 馬遠 繪
《山亭夏日》
(唐)高駢
綠樹陰濃夏日長,樓臺倒影入池塘。
水晶簾動微風起,滿架薔薇一院香。
薔薇開時初夏,山亭風物清明。此詩描寫山亭夏日風光,繪景如畫,清麗可人。綠樹蔥蘢,樓臺倒影,池塘碧波,薔薇滿架,色彩鮮明,萬物清和。詩歌善于捕捉炎炎夏日中的一抹清涼,既寫夏日風光之幽靜清爽,又體現(xiàn)出詩人置身夏日山亭中的悠閑與自在。宋代謝枋得《注解選唐詩》中評論到:“此詩形容山亭夏日之光景,極其妙麗,如圖畫然。想山亭人物,無一點塵埃也。”
全詩有兩處構(gòu)思妙筆,一是色彩搭配和諧明麗。開篇云“綠樹陰濃夏日長”,是一片無邊綠意,綠樹成蔭,遮天蔽日,盡管是夏日午后,但仍灑下一片陰涼。無邊綠意,亦是無限生機。而結(jié)句“滿架薔薇一院香”在色彩上則是一片鮮明,薔薇花多為粉色,在無邊綠意的陪襯下,更加明媚鮮妍。薔薇的盛開,仿佛在這夏日濃綠的水彩畫上打翻了彩色的顏料,生機盎然之外,更添一份柔媚與浪漫。
二是動靜結(jié)合漸入詩境。開篇“綠樹陰濃夏日長”是寂靜的,靜得仿佛能聽見夏日的蟬鳴。次句“樓臺倒影入池塘”表面上看依然寂靜,但著一“入”字,則有化靜為動之意境,仿佛樓臺是主動投入池塘的懷抱的,故影入池中,別有一番生趣?!俺靥痢币庀笠舱潜驹妱屿o結(jié)合的連接點,“水晶簾動微風起”,“水晶簾”即指池塘水波構(gòu)成的水簾,微風過處,吹皺一池碧水,泛起粼粼波光。微風不僅吹動了池水,“滿架薔薇一院香”,從“滿架”到“一院”的空間過渡,體現(xiàn)出微風也吹動了滿院花香。此時的薔薇之美,不僅美在色彩,更美在浸潤滿院的無邊花香。
緙絲乾隆御制詩花卉冊 薔薇
《日射》
(唐)李商隱
日射紗窗風撼扉,香羅拭手春事違。
回廊四合掩寂寞,碧鸚鵡對紅薔薇。
這是一首閨怨詩。明媚陽光映于紗窗之上,輕風叩響門扉,女主人公置身于空寂的庭院,感慨青春消逝,心事多違。院中重門掩閉,回廊四合,凄清寂寥,惟有碧鸚鵡對紅薔薇。全詩在無邊的寂靜中突出女主人公的寂寞與無聊。首句“日射紗窗風撼扉”,一片風和日麗明媚之景,但陽光照在紗窗上,也照亮了她的容顏,輕風吹動門扉,也吹動了她的心事?!帮L撼扉”中,一個“撼”字,極寫深院之空靜,靜得能聽見風吹門扉的聲音,而這聲音也更加反襯出庭院的寂寥。
“香羅拭手春事違”,直接點明女子的心事。香羅拭手的細節(jié)傳遞出女主人公寂寞無聊的情態(tài),“春事違”表面是寫辜負了大好春光,實則指耽誤了自己的青春年華。詩句寫出女子的幽怨和心事重重。正如唐寅《一剪梅》詞中所寫:“雨打梨花深閉門,忘了青春,誤了青春?!?/p>
“回廊四合掩寂寞”中,“回廊四合”點明這是一個寂靜封閉的環(huán)境,頗有“庭院深深深幾許”和“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”之意境?!把诩拍敝把凇?,既有“門掩黃昏,無計留春住”的無奈,也有“跫音不響,三月的春帷不揭,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”之落寞?!把凇弊挚勺龆?,一是“掩蓋”。然而,曲折環(huán)繞四面合攏的回廊并不能掩蓋女子的寂寞,庭院深深,反而加重了她的心事,仿佛一道道無形的枷鎖,禁錮著她的心靈。二是“掩住、鎖住”,即四面環(huán)繞的封閉的回廊鎖住了庭院中寂寞的氣氛,女子置身其中,就更加難以開解了。
結(jié)句“碧鸚鵡對紅薔薇”,以景結(jié)情,含蓄委婉,含不盡之意于言外。此句既有“不到園林,怎知春色如許”之感,亦有“原來姹紫嫣紅開遍,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”之嘆?!氨帖W鵡對紅薔薇”,著一“對”字,緊承上句“寂寞”而來,兩兩相對,卻相對無言,更顯寂寥。鸚鵡善學人言語,本是活潑靈動之物,為庭院生活之點綴,然而此時的鸚鵡仿佛也受到了庭院寂靜氛圍的感染,無聲無言,只是靜靜地與薔薇相對。薔薇色彩明麗,一片紅艷,此刻卻是“薔薇寂寞紅”,美麗的薔薇空自開放,正如女子的青春年華獨自流逝,有紅顏易老之嘆。詩中的女子是隱身的,卻處處有形。和碧鸚鵡、紅薔薇寂靜相對的,還有這深院中的女子,她亦無聲也無言。
全詩善于使用反襯手法,通篇色彩鮮麗而情味凄冷,詩人以麗筆寫哀思,更顯悲哀寂寥。早晨明亮的陽光、華美的香羅手帕、精巧朱漆的回廊、碧色的鸚鵡、紅色的薔薇,都極盡明麗鮮妍,然而深院的整體色調(diào)和女子的重重心事卻是黯淡喑啞的,景物越明媚,心事越落寞。清代姚培謙《李義山詩集箋注》中評曰:“末句妙,不能強無情作有情也?!鼻宕鼜汀队裣娨狻分性u本詩曰:“一二寂寞景況,三四愈覺寂寞?!?/p>
韓偓也有一首《深院》詩,和李詩有異曲同工之妙。詩云:“鵝兒唼喋梔黃嘴,鳳子輕盈膩粉腰。深院下簾人晝寢,紅薔薇架碧芭蕉?!痹姼枨皟删鋵懲ピ褐须r鵝在呷水嬉戲,蛺蝶在空中飛舞,末二句寫庭院中主人午睡故顯得安靜,薔薇和芭蕉相對,獨自寂靜。全詩中景物的熱鬧、色彩的濃烈,更加反襯出庭院的幽靜冷落。正如晏殊《踏莎行》中之意境:“翠葉藏鶯,朱簾隔燕,爐香靜逐游絲轉(zhuǎn)。一場愁夢酒醒時,斜陽卻照深深院。”
薔薇圖軸 清 李鱓繪
《六丑·薔薇謝后作》
(宋)周邦彥
正單衣試酒,悵客里、光陰虛擲。愿春暫留,春歸如過翼,一去無跡。為問花何在?夜來風雨,葬楚宮傾國。釵鈿墮處遺香澤,亂點桃蹊,輕翻柳陌。多情為誰追惜?但蜂媒蝶使,時叩窗隔。
東園岑寂,漸蒙籠暗碧。靜繞珍叢底,成嘆息。長條故惹行客,似牽衣待話,別情無極。殘英小、強簪巾幘。終不似一朵,釵頭顫裊,向人欹側(cè)。漂流處、莫趁潮汐。恐斷紅、尚有相思字,何由見得?
周邦彥《六丑·薔薇謝后作》為歷代詠薔薇詞名作。秦觀詩云“有情芍藥含春淚,無力薔薇臥曉枝”,本詞即重點突出薔薇之柔美與哀愁。
詞作上闋寫春歸花謝之景。“正單衣試酒,悵客里、光陰虛擲”,點明詞人的游子身份和光陰之嘆?!皭潯弊值於巳~的情思基調(diào)?!霸复簳毫簦簹w如過翼,一去無跡”,和黃庭堅《清平樂》詞有異曲同工之妙,抒發(fā)詞人留春、惜春之情。接下來詞人才將筆觸轉(zhuǎn)到薔薇,“為問花何在?”上闋的后半部分都是對此句的回答,“夜來風雨,葬楚宮傾國”,正面寫落花,以美人為比,更顯哀愁落寞,惹人憐惜,此句也以花之遭遇寫人隨處飄零之身世。“釵鈿墮處遺香澤,亂點桃蹊,輕翻柳陌”,寫薔薇謝后四處飄落零散之情狀?!岸嗲闉檎l追惜?但蜂媒蝶使,時叩窗隔”,以蜂蝶之多情追惜更顯薔薇謝后之凋零無依。
詞作下闋著意刻畫人惜花、花戀人的生動情景?!皷|園岑寂,漸蒙籠暗碧”,寫詞人來到東園,一片岑寂?!办o繞珍叢底,成嘆息”,寫人惜花,無奈嘆息?!伴L條故惹行客,似牽衣待話,別情無極”寫花戀人,花人相惜,二者同病相憐,更顯詞人之落寞孤寂。“殘英小、強簪巾幘。終不似一朵,釵頭顫裊,向人欹側(cè)”,殘英零落,卻對詞人滿含深情,落花不似盛開之時,亦是詞人感慨自己光陰虛擲。最后三句“漂流處、莫趁潮汐??謹嗉t、尚有相思字,何由見得”,化用紅葉題詩的典故,更加流露出詞人的依依惜別之嘆與無限擔憂之情。
全詞筆觸細膩,借花起興,意境落寞,回環(huán)曲折,含蓄蘊藉,自傷自悼,悲慨萬端。詞人惜花傷春的同時,也在自憐自傷,惜花更是惜人,詞人惜花,花亦戀人。薔薇的凋謝映著人世的幽獨,遲暮之憂,羈旅之愁,皆融化在生命的流逝與不舍的眷戀之中。黃蘇《蓼園詞選》中評此詞曰:“自嘆年老遠宦,意境落寞,借花起興。以下是花是己,比興無端。指與物化,奇清四溢,不可方物。人巧極而天工生矣。結(jié)處意致尤纏綿無已,耐人尋繹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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