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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前動態(tài):尤瑟納爾:一個美好的早晨

發(fā)稿時間:2022-11-21 19:03:17 來源: 騰訊網(wǎng)

獻給 約翰·坡拉克

“那你見過他們了?”


(資料圖)

“何止見過,我跟他們聊過了。你能保密嗎?我要走了?!?/p>

“去哪兒?”

“去丹麥。好像是在北邊什么地方,聽說那兒的人待演員不錯?!?/p>

“他們雇你了?”

“你知道,他們的女主角在棕熊摔破了頭,缺個人?!?/p>

“盧芭知道嗎?”

“不,她不知道最好。她總會另外找到個幫手來給客人端啤酒送咖啡的?!?/p>

“那他們是明天走嗎?”

“嗯。一大早。別發(fā)愁呀,克勒姆。我們從丹麥回來還會從這兒經(jīng)過。對了,咱們上回打賭,我還欠你三個子兒。”

“噢,甭管了……”

他們擁抱告別。

男孩來到這轉(zhuǎn)動的地球上已經(jīng)十二年了,他在好些地方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,只不過限于阿姆斯特丹的街巷罷了。晚上他穿得美美的,像個小侍從,給盧芭的客人開門,深深地鞠躬;偶爾,喚人服侍的鈴震天響起來,他就會被派去給這些值得無微不至討好的客人送上飲料或煙草。再說盧芭太太也只有這樣的客人。

這些倚在靠枕上,跟那兩個侄女其中之一(有時是第三個侄女,那黑美人)打得火熱的先生們,眼里并沒有這個蓬頭散發(fā)的小男孩;他們會心不在焉地告訴他,可以掏掏搭在椅背上的夾克口袋,拿個銅板。但是有一兩回,拉扎爾這樣得到了個金幣,他很尷尬,不知該上哪兒找零又不背上偷竊的罪名。最后那黑姑娘大笑起來,替他換成輔幣。這些侄女和藹可親,只是起床很晚;仆人們成天給她們鋪床,漿洗熨燙衣袖、帽子,擦亮皮鞋,總也干不完似的。理發(fā)師天天來替她們卷發(fā),會讓小男孩燒熱發(fā)鉗,必要時朝它們吹氣降溫,但頭發(fā)燒焦的味道讓他想吐。

他最喜歡的是被叫去客棧幫忙。盧芭是個好心人,看重跟街坊們和睦相處,從不攔阻他去客棧,連他拿的小費都不提成。至于上學(xué),就湊合著吧。反正他要上學(xué)也有點太遲了。

客棧是一個世界,那兒無所不有。前來趕集的胖農(nóng)民,五湖四海的水手,總是憂心忡忡又囊空如洗的法國佬——自命為“學(xué)士文人” (但是拉扎爾不曉得這奇怪的詞兒是什么意思,客棧老板則私底下把他們看成間諜),使節(jié)的仆役(他們服侍的大人閣下一時找不到地方給他們棲身),還有陪著軍官的女人(他母親想必跟她們當中某一個相像)。英國郵輪差不多每次都會帶些客人來。一到這時候他們就對他青眼有加:他,盧芭家的小拉扎爾,不是只會端盤子或者在院子里拴馬,還會跟那些人說英語呢。盧芭那邊常說英語;他早就會說了。甚至那個來自牙買加的黑姑娘也會胡亂說幾句英國話。不過盧芭帶他上倫敦去過幾星期,那才是大事情,他戴著他最好的鏤空花邊領(lǐng),口袋里揣著一些閃閃發(fā)光的彈珠。但是他記得最清楚的是暈船。

最近這些日子,來了一大幫英國人。乍一看很難判斷他們是窮是富;他們帶著一大堆草草包裹的東西。他們的箱子破舊,勉強拿繩索捆了又捆。有的人衣著還不賴,就是亞麻料子已經(jīng)有點殘破,或者打過補??;另一些人打扮很馬虎,衣服不是臟就是露了線,但有時候外套底下又會搭配一條鑲珠片的漂亮圍巾,是女人的圍巾,有人手指上戴著一顆碩大的金剛鉆,盧芭太太看見了一定會馬上宣布是假貨。

拉扎爾一眼看出這些人是演員。他有行家的眼光。在倫敦時他看過幾臺戲,在阿姆斯特丹也看過,這兒十字路口或是客棧停馬車的院子偶爾也會來一些草臺班子。但是那些只會演演雜技、扮扮小丑的演員,沒多大意思。這些人就不同啦(他們算起來有十八或者二十個),舉止風度幾乎比得上盧芭太太,或是赫伯特·莫蒂默——他以無比的和藹贏得了拉扎爾的心,小男孩把他看成摯友。

赫伯特·莫蒂默在圣誕節(jié)前夕已經(jīng)回了倫敦,但是拉扎爾沒有忘記他。他面貌英俊,雖然他不過是個虛弱老頭兒,滿頭白發(fā),和和氣氣。他的雙手修長,保養(yǎng)得很好,總是撫摸著手杖頭,摸個不停。但是他也喜歡拍拍孩子的腦袋,打開雕工精致的手杖頭,分給他一點他們倆都愛吃的糖果。他和盧芭太太兩人該算得上是老交情了。兩三年前他來的時候,帶了些上好的衣服,還有一口裝滿冊子和書籍的大箱子。他還有一只拳頭般大的小猴子,但是猴子死了。盧芭把赫伯特安頓在頂層的房間,那是給愛清靜的客人保留的。他極少下樓;負責給他送餐的孩子心想,也許是要爬樓梯的緣故吧,也許是他害怕。沒人像他用那么多蠟燭(他不屑于用脂油燭),盧芭卻一反常態(tài),毫不在乎。他們這樣互相體恤,拉扎爾就覺得,這兩人一定曾經(jīng)常在同一個枕頭上醒來,像那些相愛的人一樣,不過那應(yīng)該是多年以前了,因為盡管盧芭涂脂抹粉染指甲,歲數(shù)卻不小了,而赫伯特,他并不掩飾自己的衰老。他少說也有六十歲了。但是他起碼有一點和別的老人不同:他慷慨大方。端上樓去的熱可可和餅干,他會跟男孩分享。

夜里,很晚了,拉扎爾走回自己的閣樓,會看見赫伯特房門底下透出一線光,聽見他自言自語?;蛘卟蝗缯f,他在跟旁人對答,但是拉扎爾很肯定他的房間里沒有別人。除非是他召喚了鬼魂,那真是毛骨悚然,但是拉扎爾有一天從鑰匙孔窺視,見不到任何鬼魂。最奇異的是老先生的嗓音不斷在變化:一會兒是動聽的嗓音,讓人猜測是個年輕男子,有豐滿的嘴唇和漂亮的牙齒。一會兒是少女的聲音,很溫柔,泉水般笑語爽朗。也有幾個鄉(xiāng)巴佬的聲音,聽上去互相在吵架。然而最美好的時刻是他用威嚴的聲音說話,那么徐緩,一定是個主教或者國王。

一天晚上,男孩撓了撓門。老人和藹地開門,手里拿著一本書。

“是你?很長時間啦,我都聽見你在門后像狗兒一樣喘氣?!?/p>

拉扎爾低聲吠叫,席地坐下,手爪搭到赫伯特先生的膝蓋上,扮演狗兒的角色。男子摸摸他的頭,重新用不大的聲音朗讀,男孩卻感覺他讀得更勝從前了,因為知道他有個人在看他,在聽他。從那一夜起,他們形影不離。拉扎爾成了他的孩子、他的愛犬、他的觀眾,也很快成了他的學(xué)生。一夜,老人遞給他撕下來的幾頁紙,說道:

“你認識字。跟我對詞兒吧;這樣更有趣?!?/p>

果然更有趣,因為拉扎爾經(jīng)常會念錯,一出錯,兩人便樂不可支。他還不是很會念印刷體。

現(xiàn)在他們幾乎總是在一起進餐,一頓飯中間,經(jīng)常會假裝刀子是扎進某人脅下的匕首,叉子是獻給某位淑女的一枝花,或者根據(jù)情況,是一柄權(quán)杖。有兩三回,應(yīng)盧芭的邀請,赫伯特先生同意下樓跟女主人共進晚餐,但是她的侄女和她們的座上客讓他感到無聊,男孩也明白赫伯特優(yōu)雅的餐桌風度和彬彬有禮的談吐叫大多數(shù)人很不自在,因為盧芭的客人,不消說,大多是粗魯?shù)模绣X的也一樣,要么就板著臉,拒人于千里之外。盧芭太太自己盛裝出席,鏤空花邊整整齊齊,對他們的放聲大笑、打嗝、對準爐膛吐痰一概安之若素。另外,能運用國王和王后的英語滔滔不絕談吐自如的赫伯特先生,卻說不好當?shù)氐恼Z言。他們拿他取笑,叫他氣惱。男孩也不顧忌嘲笑他的失誤,但只限他們倆在一起的時候。

一天,快到圣誕節(jié)了,赫伯特先生正在盧芭舒適的小客廳里,男孩忽然聽見他說:

“如此天才,對節(jié)奏如此敏銳的耳朵……我重新看到了十二歲時的自己,還有我當時沒有的某種稟賦——一個精靈,一個仙子,愛麗兒[1]……”

“愛麗兒?”盧芭太太不解地問。

“不要緊?!睂Ψ讲荒蜔┑卣f,“讓這塊良田閑置實在可惜……交給我來指點的話……”

“您的職業(yè),親愛的,出道時餓肚子,末了還得餓肚子?!?/p>

“中間有一些美妙的時光?!焙詹爻錾竦卣f,“讓全場觀眾激動起來,把一些在街頭見人行刺也無動于衷的家伙打動……還有,宮廷……當自己習慣于國王或王子的角色,面對那些陛下殿下,也別有一種不卑不亢的行禮……這個職業(yè)常常與王侯往來。有點像您的職業(yè),恕我冒昧?!?/p>

“我至少從來不會攜帶讓傳遞者身陷牢獄的危險信件。上回您是絕處逢生……”

“要多謝您,妙人兒。是您的魅力才讓您免遭同樣的……”

“噢!”她說,“我從來不會牽連到無聊的政治里去。過眼云煙,親愛的。我只要實在的。”

“實在的和曼妙的,”他獻上殷勤?!暗切∧泻ⅰ?/p>

“不。”她說,“假如要把他送回那邊,我得找個更有錢的保護人才行。永遠要實在的,您懂嗎?死了這條心吧。”

然后,她站了起來,做出一個令孩子驚異的舉動:她吻了老友的嘴唇。他也報以長吻。到了他們這年紀還親熱?男孩相信自己聽見盧芭太太笑著對赫伯特先生說,一個十二歲的小子哪里是對手。

然而,幾星期不到,赫伯特便滿意地拿出他等待已久的通行證,上面蓋著無數(shù)的印戳。政治對于他是云開霧散了。

“我建議您原地歇著?!北R芭審慎地說,“圓顱黨將那邊的劇場鬧得人仰馬翻。您可別闖進一出真刀真槍的大戲去了?!?/p>

但是說什么都沒用。幾天之后,老人登上郵輪回倫敦,博貝奇邀請他在那邊出演一個很好的角色。他和盧芭太太的告別情真意切,但是簡短,就像時常小別重逢的人一樣。他更溫柔地擁抱小男孩,至少孩子自己這樣覺著,而且相信自己看見老朋友的眼睛濕潤了?!罢媸莻€朱麗葉!”他喃喃說道,嗓音幾乎顫抖,“真是個朱麗葉!”顧慮到海關(guān)人員可能會盤查他,把行李搗個遍,他將好一部分書籍和冊子留在盧芭家。

孩子將這些書占為己有,但是盧芭對于他點蠟燭不會那么慷慨,他只好點偷來的脂油燭的燭頭。夜里,在閣樓上,他盡力模仿老朋友的語調(diào)和動作。

在客棧下榻的演員們不像赫伯特那樣儀表堂堂——據(jù)赫伯特自己說,他常在詹姆斯國王御前演出。但是他們口袋里也有幾個錢。大家知道他們很快要前往漢諾威演出(女選帝侯是英國人),然后去丹麥,最后還要去挪威。但眼下他們正在準備到一個鄉(xiāng)村節(jié)慶去演一臺喜劇,是德·布雷德洛德先生在幾里之外他的園子內(nèi)舉辦的,這位領(lǐng)主熱衷享受,揮金如土,客棧老板們對他畢恭畢敬。人們對他的尊重也讓戲子們與有榮焉。無論如何,演員不比一頭牲口強多少,他們被安排到偏院的一間大房子里,那兒大概曾經(jīng)用作馬廄,現(xiàn)在安放了一張圓桌、幾把凳子。挨墻鋪了幾條床單,就算是床了。

拉扎爾喜歡猜人的年紀,他覺得戲班里年紀最大的那個五十歲左右,年紀最輕的那個約摸十七。十七歲那個很友善。他很快打聽到他叫漢弗萊。

男孩捧著錫制大杯穿梭于廚房和那間屋子。這是一種游戲。他得意地把細細的手臂抬得老高,讓啤酒像一道強勁的噴泉撞擊出泡沫。

“精彩!天神朱庇特的司酒少年!”

“所以你記著要叫我蓋尼米德[2]?!蹦泻⒄f道,引用了一個叫莎士比亞的人的一行詩。

管舞臺的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
“你從哪兒學(xué)來的?”

“我能背誦羅瑟琳的全部臺詞?!蹦泻Ⅱ湴恋卣f。

“真是這樣,那是比任何吉兆都好?!笨戳诉@一幕的胖班主說道,“天賜良機,不容錯過?!?/p>

“還不能確定埃德蒙沒法子上場。”那管舞臺的喜歡唱反調(diào),如此說道。他到底喜歡埃德蒙。

“得了吧!哪怕他好起來,也得要三個星期,但是我們明天就演。再說,一個破了相的羅瑟琳……”

“你,猶太小混蛋,你怎么會說英語?”管舞臺的兇巴巴地問,他在臺上常充當暴君和希律王?!斑€有,你從哪兒學(xué)來了羅瑟琳的臺詞?”

“一位叫赫伯特·莫蒂默的老先生在我們家住過?!?/p>

班主雙頰一癟,吹了聲口哨。

“只是住過嗎?對了,他剛回到倫敦,赫伯特,帶著一張有效通行證。我們本來要他來演凱撒?!?/p>

“凱撒不行,你怎么想的!在這種兵荒馬亂的年頭!那出戲太危險……不行……要演就演威尼斯的摩爾人[3]……當然要改編,那劇本畢竟老掉牙了。赫伯特臉上抹點兒褐色染料,戴個頭巾,扮相還不錯……”

“好家伙!人人都知道他老得不能跟苔絲狄蒙娜卿卿我我了?!?/p>

“呵!少來。年紀在舞臺上,你知道……即便在生活中……”

那淡金頭發(fā)的胖班主目不轉(zhuǎn)睛地看著似乎已被人們忘記了的男孩。

“跟他對對詞兒,奧蘭多?!彼驖h弗萊說道,“我們要看看他究竟會不會演羅瑟琳。他小巧可愛,不管怎么說……”

“這不公平?!币粋€陰郁的、胖乎乎的家伙掂起面包上的熏鯡魚,一邊說道,“應(yīng)該是我、愛蓮娜,來替補羅瑟琳這角色……”

“知足吧,你就扮愛蓮娜得了,我的姑娘?!北娙艘矄咀鳌昂霉簟钡陌嘀髡f,“你穿裙子已經(jīng)不那么中看了,要演一個假扮小伙子的姑娘就像是三連跳,得很在行才行。”

“再說你腰身這么粗,”漢弗萊說,“跳舞時我很難帶你。”

他跪坐下來,擦著眼睛掩飾自己的淚水,他扮演誠惶誠恐的情人,一會兒大笑一會兒懇求。他演得很好:作為奧蘭多,他只是多出一些,多了漢弗萊自己的活潑。男孩的眼睛因喜悅而放光,對答分毫不差。他演的是一個假扮小伙子的姑娘,既要安慰她那心上人不在身邊的同伴,又要溫和地戲弄他,他成功地令人感覺到他仿佛一身之中有三人,三人的表現(xiàn)互相反襯。因為復(fù)雜就復(fù)雜在,扮成小伙子的姑娘愛戀著她所嘲弄的小伙子,可他認不出穿著馬褲和緊身衫的她。他們得承認赫伯特是個好老師。

“你弄混了。”漢弗萊說,“不要跳過最精彩的臺詞。小伙子和女人十之八九都是這德性[4]。倒回去一點兒重來吧。”

“聽你的,”男孩說,“不過我弄混是因為她弄混了……她有點難為情,你知道,因為她愛你,漢弗萊。”

他一開始就認定漢弗萊-奧蘭多值得羅瑟琳去愛。

“我來試試嘛?!币粋€鼻子紅紅、年紀很輕的小伙子說道,一邊不住把一條農(nóng)婦的披巾拉回肩膀上?!拔已萘_瑟琳一點兒不會差,把她的衣服給我穿上就好。”

“你跟試金石正好般配?!卑嘀髡f,這話立刻惹怒了一個胡子拉茬、面孔涂白的男子,他不喜歡人家提起他專演小丑。

“可只有我能讓他們發(fā)笑。”他怒氣沖沖地說。然后,仿佛要證明自己的天賦,他做了個怪相,像屋檐上滴水嘴獸那樣張著大口。

“很好?!卑嘀髡f,一邊轉(zhuǎn)身背向那綽號試金石的角色?!皩嵲谔昧恕鞆娜嗽??!彼d高采烈地接下去說:“本來以為真不行就得換一出……不過還得看看他穿女裝是不是也一樣好。畢竟,她是我的親侄女[5]?!?/p>

漢弗萊起身去翻尋箱子,滿手捧回一堆閃閃發(fā)亮的戲裝。

“穿上。自己的舊衣服不用脫了,你身材夠瘦,看得出效果?!?/p>

然后,他轉(zhuǎn)向班主-公爵,補充道:

“我拿了她的婚紗來,那一襲最漂亮。我們看個清楚?!?/p>

緋紅色的波紋綢長裙,間雜著銀色的裙幅,男孩費勁地尋找著衣服的搭鉤。

“要當心:有個地方已經(jīng)扯破了。領(lǐng)口很底,你這件襯衫太肥大,上面很鼓, 脫了就好了。”

“胸前太寬裕了點兒。”愛蓮娜語帶譏諷。

“可以了。塞上些布條。轉(zhuǎn)個身吧?!?/p>

男孩順從地轉(zhuǎn)身,露出長裙下的一只腳,穿著太大的舊鞋。

“看在上帝份上!”班主-公爵說,“我差點忘了。你跟父母???”

“我有個算是我外婆的人?!?/p>

“她做什么?”

“她接待一些先生,他們跟她的三個侄女跳舞?!?/p>

“我覺得不礙事,”班主對管舞臺的隱秘地說?!澳悄隳赣H呢?”

“我母親被當眾絞死了?!蹦泻⒉粺o炫耀地說,對那段掌故引以為榮。在他看來 (反正出事的時候他很小,并不記得她 ),他母親是死在一個大劇場上。

“你父親呢?”

“不知道?!蹦泻⒄f,“我覺得我沒有父親?!?/p>

“人人都有父親?!睗h弗萊用教訓(xùn)的語氣說,一邊揉著肋骨,仿佛還記得棍棒的滋味。

“聽著,”班主抓住男孩的雙臂說,“你是上帝送來給我們的。你是猶太人,我猜,但是你也信上帝,對吧?其實就在前天,我們從倫敦抵達那天,大伙兒喚作埃德蒙妲的埃德蒙出門到城里晃蕩,跟一個人起了爭執(zhí)。荷蘭人哪,開不得玩笑,況且他喝他們那種杜松子酒也喝過了頭。究竟誰是誰非我不知道,總之他最后倒在石板路上,頭破血流。但我們明天得有一個羅瑟琳,到德·布雷德洛德先生府上演出。”

“之后才好呢。”漢弗萊接話道,“我們會經(jīng)過漢諾威,因為女選帝侯原本是我們國家的人,想觀看她年少時倫敦上演的戲。然后我們會去丹麥。合約上講好了,我們會有在頂樓的真正的房間,每天兩只鵝或者天鵝,配菜應(yīng)有盡有。之后,如果我們樂意的話,就去挪威,返程會先路過這兒才回親愛的英格蘭,那里的人會想念我們的。你想來嗎?”

“我是你的羅瑟琳[6]?!蹦泻⒄f,他仍在戲中。

“依我看,他對老太婆最好什么都別說,”班主-公爵沉吟道?!八龕勰銌?,你外婆?”

“我?guī)退吮P遞菜,開門迎客?!?/p>

“那好辦,她會找到另一個人開門迎客,端盤遞菜的。明天悄悄溜出來,日出時我們碰頭?!?/p>

“你會發(fā)現(xiàn)那就跟過節(jié)似的?!睗h弗萊補上話兒,“太太淑女把你親了又親,把你喚作‘我的侍從’。她們會給你糖果。紳士們有時會從口袋里掏給你一個小金幣。從前我也是個姑娘,很清楚是怎么回事。不過十八歲以后,我又成了小伙子?!?/p>

“后來你也沒少得到太太們的親吻,或少得小金幣?!睈凵從汝幱舻卣f。

“這一切都很好,我的孩子們,不過我們要當心別讓他給哪位公主殿下看中了,留在丹麥當侍從。”班主-公爵說,“如果你表現(xiàn)好,我們就帶你一道回倫敦?!?/p>

“我去過倫敦?!?/p>

“越來越好了。你會如在家鄉(xiāng)的。好生看著他,漢弗萊。他也許是個冒失鬼,我們這小天才?!?/p>

漢弗萊把男孩帶回院子里。拉扎爾停下來撫摸一匹馬的脖子。

“除了對馬兒,不要跟任何人道別。再說這也不是告別:我們還要經(jīng)過這里。我要能夠留你在那個大房間住一宿就好了,但是那會引起老太太的警覺。日出時悄悄溜出來,帶上你最好的衣服。你有好衣服嗎?我們有一套漂亮的蓋尼米德的戲裝,讓你在穿馬褲的場次上使用,但是穿它在城里招搖不合適。不要拿錢,拿也別多拿。要不然她會追你的?!?/p>

“我已經(jīng)想到了?!蹦泻Ⅻc頭說。

他奔跑回家。房子近在咫尺,但時候不早了,他們隨時需要他穿著漂亮的衣服開門迎客。他只停了一小會兒,統(tǒng)統(tǒng)告訴了克勒姆;漢弗萊警告在先,但是克勒姆信得過,就算有人狠狠揍他,他也不會吐露一字。盧芭的會客廳熱鬧之極。他覺得這一夜活兒永遠干不完了。終于只剩下兩三個付了錢過夜的客人,盧芭太太撥了撥廚房的爐火,隔開木柴與尚熱的余灰。拉扎爾覺得她像個巫婆或是仙姑(赫伯特那些書里也有西比爾),其實她很有一番自己的美,大可以在劇場上扮演年老的王后。

他一步步登上長長的樓梯,想到她從不扇他耳光,更別說揍他。她從不說教,除非是關(guān)乎身體儀表,比如擤鼻子太響,或者蓬著頭就露面了。就他所知,她對侄女們很好,對客人也很好,連他們暴飲完了嘔吐也不呵責。她對赫伯特非常好,他也從來沒有見過赫伯特給她錢。他還記得有一回,一位先生搖搖晃晃回到座椅的時候掉了錢包,她把錢包塞回他口袋里。當著驚訝的男孩,平素不愛教訓(xùn)人的太太破例說道:“在小事情上永遠要誠實。以后你會明白的?!?/p>

是的,她不是個兇狠的外婆。但是他不夠愛她,不會對她說自己出走的事情。

一回到閣樓,他從兩根屋梁之間小心地掏出他攢下的燭頭,借著燭光溫習了羅瑟琳的全部對白,確保自己不會半途忘記臺詞?!霸僬f,如果我忘了,”他想,“也可以現(xiàn)編一點兒,漢弗萊會幫助我的?!彼押詹氐膬宰哟虺梢粋€包(那些沉重的書籍帶不走了),放在枕上。頭靠在這堅硬的包裹上,他朦朦朧朧入睡……或者說不是入睡,是入夢了。

這個夢很長。夢中有他,小拉扎爾,對阿姆斯特丹的街巷無所不曉:有小偷——得承認,他們從來沒有偷他什么東西;有醉漢,他們喝夠了常常很和氣;有窮人富人(憑衣著就能看出來);有擔心被同行搶去生計的乞丐;有年老年少的紳士,付你幾個子兒去給某女子送信,捎回答復(fù)時還沒拆看就又給一份賞錢,信里的內(nèi)容有時會讓他們掉淚;有人會在陰暗的角落(不知為什么)一把抱住你,簡直要把你按扁,偶爾也給你一點銀兩做報償;有人會留幾塊小錢讓你幫他們看馬,馬兒偶爾也會發(fā)脾氣、尥蹶子,但是大多數(shù)馬兒喜歡他,喂它們蘋果核的時候口沫沾到手上很舒服……還有疑心你的人(那些商人),如果你盯著他們的櫥窗看太久就會抄起棍子趕你,糕餅店老板尤其是這樣。

夢中的拉扎爾也是個跟克勒姆一起玩的小孩兒,盧芭太太待他挺好,就是從不親他,可他也從沒見她親誰,除了很老的赫伯特以外。但是在他看來這些小拉扎爾仿佛都——不是死了,不是被忘記了——是被超過了,就像在街上跟他賽跑的那些小孩子一樣。

夢中有赫伯特,教他如何像另一個人那樣舉止言談。赫伯特的房間里容納過數(shù)不清的人、數(shù)不清的戰(zhàn)斗、巡禮、婚宴,他們發(fā)出過能把屋子震坍的歡樂或痛苦的呼喊,但是喊聲那樣輕,沒人聽得見,人群中包括國王和王后,全都能在箱子和小爐之間輕易容身。赫伯特走了,像人們在夢中走掉一樣,又像演員有時不知何故地隱入后臺,而明天,小拉扎爾也會這樣,跟著演員們走了。

盡管赫伯特臉色蒼白又衰邁,他卻沒有年紀。只要他愿意,他可以像愛德華那些被害死在倫敦塔里的孩子一樣嬌小溫柔,有時又像貝特麗絲一樣活潑愛笑,宛如群星般跳舞,在這些時候他才十五歲,在別的時候,當他為了喪失王國或女兒而淚水縱橫,他又蒼老得仿佛有一千歲了。他也沒有身體:他扮演福斯塔夫把小拉扎爾逗得捧腹大笑,那時他又壯又胖,腿彎曲得桶箍似的,但是別的時候,他又像憂郁先生杰奎斯一樣瘦(明天在德·布雷德洛德先生府上,無論誰扮演憂郁先生杰奎斯也比不過他),當他扮演起克莉奧佩特拉,他美艷動人。

拉扎爾也一樣,會是所有這些姑娘,所有這些婦人,所有這些青年,所有這些老人。他已經(jīng)是羅瑟琳了。明天他會離開盧芭太太的家,那里放滿了威尼斯鏡子,侄女和她們的客人對鏡自照,一絲不掛。他會像平常一樣穿著男裝,但他其實是羅瑟琳——她女扮男裝離開漂亮的宮殿,在此之前,她的叔父好公爵[7]已經(jīng)被趕出了那里。她會自稱蓋尼米德,深深走進一個大森林,它大到如果你想把這么多樹木搬到臺上,阿姆斯特丹周邊的全部樹叢和樹林也湊不夠數(shù)。

她會在善良的堂妹愛蓮娜的陪伴下出走(他得提醒自己對愛蓮娜友好),還有個多少讓拉扎爾害怕的白臉小丑跟隨,但是最好不要流露出自己害怕。到了他和奧蘭多成婚那天,他要穿上那條有銀色裙幅的漂亮長裙跳舞(他不會跳舞,但合著拍子跳躍就行了),但也得小心,不要把破了的裙幅越扯越破。

他也會是別的美麗姑娘,但是他首先得把她們的臺詞一段段背熟,而不僅僅是他聽赫伯特先生吟唱過、大約記住的幾句。他會是朱麗葉,他現(xiàn)在明白了,為什么赫伯特先生臨行前會這樣稱呼他。他會是猶太女郎杰西卡,穿得像本地猶太街區(qū)的俏姐兒;他會是克莉奧佩特拉,纖纖小手遞給一位叫安東尼的將軍親吻;他徒勞地在那個大房間里的演員當中尋找一個足夠魁梧的安東尼。然后,他會被蛇咬死,但是他希望被咬那一口不會太痛苦。

很久以后,他長到十八歲,也許十九歲甚至(誰知道?)二十歲吧,他會像漢弗萊一樣,又變成了一個少年:他會跟那個在比武場上襲擊他的莽漢子抵肩摔角,但是他首先得練練二頭肌,并增強腕力。他會是羅密歐,為朱麗葉而哭,同時記得自己曾經(jīng)是朱麗葉;他會輕而易舉地攀上那個陽臺,他在碼頭爬樹就很靈活。

他會是馬爾菲公爵夫人[8],在瘋?cè)嗽豪餅樗暧椎暮⒆觽兛奁?,將來,有一天,他穿女裝不再那么好看的時候,他會是掐死他們的惡人之一。他會是霍茨波,馬刺火熱的騎士[9],年輕又勇敢,也會是他的妻子凱特,跟他辭別時為了不哭而強裝笑容,他還會是哈爾,既勇敢又詼諧,跟樂呵呵的同伴們一起。

再過很久,到他年紀真的很大,比方說四十歲的時候,他會是頭戴王冠的國王,或是凱撒。赫伯特向他示范過如何整理袍褶,倒地時才不至于露出光腿,有失體面。他也會是那些平生惡行累累的貴婦人:一個惡貫滿盈而臃腫的丹麥王后,或是持匕首的麥克白夫人,甚至是那些有胡子的女巫,鍋爐里煮著臟臟的東西。

同樣,他也能演小丑,像昨晚那個涂白臉的扮怪相的人——逗大家發(fā)笑也是一種娛樂眾人的法子,跟別的娛樂眾人的法子沒有兩樣:比方做個姑娘,在他們眼前親吻某人(有時他們也來到后臺,硬要跟別人親吻),又比方(說來奇異)當你死在他們眼前,青春美麗。之后,五十年以后(可真夠漫長的,五十年呀),他們會讓他扮演真正的老年角色:一個不會由漢弗萊扮演的奧蘭多——因為漢弗萊到時候也許已經(jīng)死了,既然他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十八歲了——會輕輕攙扶著扮作老仆亞當?shù)乃?,頭發(fā)全白,皺紋滿面,沒有牙齒,沒有力氣,但是忠誠。保持五十年的忠誠會是多美的事兒。

很有可能,扮演過愛笑的猶太俏女郎杰西卡,卷去金幣私奔之后,他會扮演她吝嗇守財?shù)睦系穆蹇?,而他們會拿他當個猶太老混蛋看待,就像昨天管舞臺的拿他當個猶太小混蛋看待一般,風俗就是這樣。但是一個老頭兒跑了女兒又丟了金幣,一定很難過,也許他扮的夏洛克不會引人發(fā)笑,卻會讓人落淚。

或者截然不同,一切發(fā)生在碧藍的大海邊,玫瑰色的天空下,他會是魔法師普洛斯彼羅,像赫伯特一樣沒有年紀,因為他幾乎就是上帝,他會記得多年前他曾經(jīng)是自己的親女兒,純真的米蘭達,對一個美男子一見鐘情。平復(fù)了大地和波濤之后,他會朗誦起那段奇妙的臺詞,說的是在包裹著我們?nèi)松乃l(xiāng)深處,事物像夢一樣流逝(這一段他還沒背熟),然后折斷自己的魔杖,一切就結(jié)束了。

等到木頭搭的舞臺上不再有他的立足之地,他可以做掌燭人,點亮蠟燭,終場時再一支接一支地熄滅。但是既然他熟稔所有的角色,他們會讓他做提詞人:好比所有的嗓音里都有他在說話。想到自己集眾人于一身,經(jīng)歷各種奇遇,他感到一陣狂喜。小拉扎爾沒有界限,而他徒然對自己的投影友善地微微一笑,卡在兩根房梁間的一截鏡面反射回他的影子,他沒有形體。他有一千種形體。

反正,他隱形在灰蒙蒙的拂曉中——那天早晨,他赤著腳,手提舊鞋,從盧芭家的后樓梯拾級而下,從廚房的門溜了出來。前夜他在門閂上涂了點豬油。天空一半灰,一半玫瑰紅。這將會是一個美好的早晨。

到了街上,他穿上舊鞋;他手上東西已經(jīng)太多:他最好的衣服疊放在手臂上,他星期天穿的鞋子懸掛在腰帶上,還有赫伯特那一大包冊子。廚房桌上有留給送奶人的五個子兒,他拿了。這不算偷;是運氣。

街上還空蕩蕩的,只有一些趕集的農(nóng)人,籃子塞得滿滿:他們一定是就著燭光起身的。一個賣炸糕的攤販已經(jīng)出來擺攤,滿足饑腸轆轆的過路客。拉扎爾花了一個子兒,把熱乎乎的美味大圓球塞進嘴里。一些皮包骨頭的狗兒,在被耗子趁夜光顧過的垃圾堆中翻翻檢檢;他很想一只只摸摸那些狗兒。他也想扶一把那些醉漢,他們歪歪倒倒回家,隨時會翻下陰溝,但是衣物和包裹占滿了他的雙手。而且他得趕路去客棧。

漢弗萊正在門口等他,一條舊馬毯披在肩膀上。

“快穿上戲服吧。你的衣裳在馬車棚邊上的小廂房里。仔細不要著涼:清早的空氣對嗓子有害。”

穿過院子,他指了指一輛正開始上套的馬車。

“德·布雷德洛德先生派了這輛車來接我們到城堡去。他希望我們穿著戲服到達,那樣更像過節(jié)?!?/p>

然后,他把權(quán)充斗篷的舊毛毯一撩:

“看我多帥。”

黃皮革馬褲、帶扣的馬靴、灑金的紅外套,果然令他儀表不凡。他還抹了腮紅。

“把你的衣服全脫下。我拿了一些真絲的女式緊身褲和長襪。”

“可是那條有銀色裙幅的漂亮裙子在哪兒?”男孩有點失望地說——漢弗萊遞給他的是一條藍色天鵝絨的裙子。

“傻瓜!那是留到最后,你婚禮那場戲上穿的。中間那些戲,你扮作小伙子的裝束,你有一套黑色和玫瑰紅的漂亮衣服。路上你穿家里帶來的外套就好了?!?/p>

男孩在潮濕的馬車棚里冷得發(fā)抖,仔細抹平了他的絲綢襪。漢弗萊把一雙刺繡鞋子推到他面前。

“你注意要像個姑娘那樣行走,小碎步。如果鞋不合腳,就忍著點兒。腰身太寬了,但我有別針。胸衣里我墊了東西,顯得自然?!?/p>

他把一掛鉛玻璃項鏈戴在男孩的脖子上。然后,把堆房的門打開一點,讓更多的晨光照射進來:

“你很美。頭發(fā)篦一下就會好的。我忘了拿胭脂盒過來,但是我們可以在那邊補妝。反正你的面頰天生泛紅。來吧,他們在大房間里快弄好了?!?/p>

他幫男孩把自己的衣服收進一個包。

“你可以扔掉這些磨壞的舊鞋——別扔,下雨天你可以拿它們當套鞋穿。”

大房間里,眾人一邊換裝,一邊罵罵咧咧,因為一條絲帶找不到,或是一個腰帶扣被同伴偷了。奧德蕾[10]已經(jīng)有點醉意,將她農(nóng)家女的帽子胡亂扣在頭上。試金石在他的白臉上添了一些大紅圈。公爵胸前掛滿金鏈子,這些在扮演大總管角色時也用得上,他游走在幾群人之間,爵爺一般莊重。羅瑟琳一進門,大家都拍起手來,只有愛蓮娜還是臉色陰郁。

“你行行好,不要對他使絆子。”漢弗萊悄聲說,“我可是盯著你的?!?/p>

愛蓮娜不大像要發(fā)作的樣子,牽了她堂姐的手。大家把箱子堆上馬車頂,行包拋入車廂充當靠墊。德·布雷德洛德先生派來的大概是他最破敗的一輛車,車廂內(nèi)僅剩一張帶繐邊的座椅,公爵就了座,挨著一個高瘦蒼白的青年,已有三十歲上下,拉扎爾猜到是憂郁先生杰奎斯,因為他盡力做出愁苦的樣子。但是他們不在乎椅子少:席地而坐也一樣容易,車廂的地面已經(jīng)鋪了潮濕的稻草,發(fā)出好聞的氣味。

但是臨時又出了岔子,公爵只好走下車來。大家站在院子里議論紛紛。夜里駕著馬姍姍來遲的車夫肚里灌滿了大杯大杯的啤酒;拿水泵噴他也沒有清醒。他躺在院子的石板地上,一肚子黃湯,像一條死了的鼻涕蟲。但是他打著呼嚕,這起碼證明他還活著。天開始下起濛濛細雨。

“我們撇開他得了?!焙霉糇髁藳Q定?!昂伲¢L頸鹿!”

一個笨手笨腳的高個子出現(xiàn),一臉順從地登上車夫的座位。他在自己的舊衣服上兜頭到腳裹了一張床單,手里提著一把大鐮刀,又放下鐮刀,拾起韁繩。

“我們雇一輛小馬車的時候,就是他來駕駛?!睗h弗萊解釋,“很少有剮蹭。他蓋著他那一身,就是風吹雨打也不會弄壞自己的衣服了?!?/p>

“他讓我有點害怕?!蹦泻⒐緡佌f。

“別擔心。在臺上,他把臉涂白,好讓樣子更加恐怖。他扮演死神,在我們偶爾用來開場的一出很老的鬧劇里拽走一個富人。試金石在里面扮演魔鬼,有條長尾巴。另外那個,高個子白臉兒,也扮演一個被謀殺的丹麥國王的鬼魂。不過那出戲是不能在哥本哈根上演的?!?/p>

這時雨已經(jīng)下得很密了。人人都盡量靠內(nèi)擠著。愛蓮娜嚼著一瓣大蒜,讓緊緊挨著她坐的堂姐很不舒服。羅瑟琳把頭枕在奧蘭多的膝蓋上,他用舊毛毯的一角蓋著她。孩子餓了,心想也許該吃兩塊炸糕的。但是想到自己還剩四個子兒可以跟漢弗萊分享,又很安心。跟隨公爵的兩對獵人,穿著綠衣和葉子的偽裝,在一個角落繼續(xù)玩著一局塔羅牌。試金石把頭低到胸口,唱著一支陰郁的哀歌。透過污濁的窗子,能看見田地和有牛的草場,拉扎爾感到快樂,迄今為止他極少出城。春天讓樹木返嫩,青翠滿枝。還在下雨,緊一陣慢一陣,但是你追我趕的云朵就像在天上游戲,不少地方已經(jīng)有了大塊的蔚藍。他們在園子里演出時一定會天晴的。

然而路程似乎很長。孩子漸漸習慣了馬車的顛簸,昏昏欲睡。一切在朦朦朧朧之中變得模糊起來:雨在車頂敲打(一點點水滴到毛毯上),漢弗萊在給拉扎爾梳理頭發(fā),盡管非常小心,偶爾也會扯痛他,讓他發(fā)出輕聲尖叫,那小丑的悲歌,愛蓮娜呼出的氣息,塔羅牌上含義晦澀的人像,仿佛很近的、就在大路下一個拐彎處的哥本哈根,馬車淌水的窗子外邊一塊塊美麗的晴空,德·布雷德洛德先生的管家一定會給演員留一份的糖果,還有那條有銀色裙幅的大裙子。

南安普敦,1980年10月

辛特拉,1981年3月

《一個美好的早晨》的雛形,是我的舊作《納塔納埃爾》里的最后一段故事。我給舊作主人公安排了一個兒子,也許是親生兒子,也許僅僅被當成是他的,總之是薩拉依給他生下的;孩子在猶太區(qū)的街巷被外婆帶大,快十三歲時,在一個來巡演的英國戲班里找到工作——當時類似的戲班會巡演到日耳曼和北歐的王公之家,那些爵爺曾是白廳(Whitehall)宮廷的???,或者娶了英國公主,她們對倫敦的時尚趨之如騖——戲班被迫臨陣替換一個年輕女主角,眾所周知,這種角色總是由少年或男孩反串。

在那篇二十歲的習作里,我沒有費心問自己何以這個阿姆斯特丹的市井男孩會通曉英語,足以演出福特(Ford)或莎士比亞的戲?。何蚁嘈牛悄橙酥赋龅倪@一疏忽,和我自己拓展畫面的愿望,在我重寫《默默無聞的人》[11]的時期一方面促使我敘述了納塔納埃爾早年在格林尼治的生活,另一方面也令我提及薩拉依在倫敦妓院里的成功;自此,荷蘭的布景就有了英國的底色。早年的稿子也沒有倫敦老演員那個人物,他寄居在盧芭太太家里,向男孩傳授了一些朗誦技巧。

別處不消說也有刪除、添補或改動,以至于無論初稿還是1935年版本涉及這男孩的修訂頁,都沒有一行留下來。今天這故事的重點是小拉扎爾——借助那老演員的殘破冊子,他記熟了幾本伊麗莎白或詹姆士時代的過時戲劇——不僅預(yù)先活了他的一生,而且預(yù)先活了一切人生:有姑娘和少年,有青年和老人,有遇害的孩子和行兇的惡人,有國王和乞丐,有黑衣王子和王子的彩衣弄臣。當他跟別的演員們一樣身著華麗的戲裝,在一個下雨的早晨乘坐一輛帆布頂?shù)鸟R車,駛向德·布雷德洛德先生的花園表演《皆大歡喜》的時候,值得活的一切都已經(jīng)活過了。與舊作一樣,在一出重演的中世紀鬧劇里扮演死神一角的演員拾起韁繩,白布覆身,無懼驟雨。這細節(jié)取自塞萬提斯的一個類似插曲,1935年版的集子便題作《死神駕車》,不無理由。我當年忍不住在題目里放進了一點象征意義,今天看來,以它為題卻太簡單化。死神駕車,生命亦然。

——瑪格麗特·尤瑟納爾

譯注:

[1]莎士比亞劇本《暴風雨》(The Tempest)中受魔法師普洛斯彼羅指揮的精靈。小說中出現(xiàn)的莎劇標題與人物,悉從北京人民文學(xué)出版社1994年版《莎士比亞全集》(朱生豪主譯)的譯法。

[2]這是莎劇《皆大歡喜》(As You Like It)女主角羅瑟琳在第一幕第三場里的對白。羅瑟琳準備女扮男裝帶堂妹出走,要起用男性的化名。她決定采用天神朱庇特的司酒少年的名字,讓堂妹以此稱呼她,故有此句。這里按莎劇原文翻譯。

[3]指莎劇《奧瑟羅》(Othello)的同名主人公。

[4]羅瑟琳這句臺詞見《皆大歡喜》第三幕第二場。此處譯文依照方平的譯本。

[5]原文如此。依照《皆大歡喜》的劇情,演公爵的班主該說“她是我的親女兒”。他在劇中的侄女是愛蓮娜,不是羅瑟琳。

[6]見《皆大歡喜》第四幕第一場。

[7]《皆大歡喜》中,好公爵其實是羅瑟琳的父親,不是叔父。參見注5。

[8]約翰·韋伯斯特(John Webster)所著悲劇《馬爾菲公爵夫人》的女主角。

[9]“霍茨波”(Hotspur)字面的意義便是“熱馬刺”。

[10]《皆大歡喜》中奧德蕾跟試金石是一對。這里奧德蕾指的是前文一度爭取羅瑟琳角色,卻被班主以“你跟試金石正好般配”駁回請求的年輕演員。

[11] 《納塔納埃爾》的改定本為《默默無聞的人》,有李玉民老師的中譯,收錄于東方版尤瑟納爾文集之《火/一彈解千愁》。

瑪格麗特·尤瑟納爾(1903年-1987年),法國詩人、小說家、戲劇家和翻譯家。法蘭西學(xué)院三百多年歷史上第一位女院士,贏得不朽者的地位。作品在其還活著時就入選著名的“七星文庫”。主要著作有《哈 德良回憶錄》《苦煉》等。

標簽: 尤瑟納爾一個美好的早晨 赫伯特·莫蒂默

責任編輯:mb0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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